凌晨四点，看守所狭小潮湿的101号房内进去了一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他看了看里面开着盖子的马桶坐了上去，看着墙壁上方的铁窗外昏暗的路灯，缓缓开口。

你好哇，马桶先生，我叫诺亚（1），这是我第二次进来了。不用管我姓什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猜猜这一次我是怎么进来的？他摸了摸背后的马桶盖子，笑着说。我是替别人进来的，替一个女人进来的，一个妓女。因为我叫诺亚，诺亚是一个善良的人，我奶奶告诉我的，诺亚是不会做坏事的。可是今天，我发誓，我这次进来也绝不会是因为我做了坏事。我第一次进来也不是因为做了坏事，你别看我是流浪汉，我曾经可是个遵纪守法的良好青年。诺亚站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他干瘦的脸上。

我曾经在这里的酒吧工作，离这个看守所不到五百米的那个桃色酒吧。我以前就在那里上班，白天在里面唱歌，晚上也唱，因为我除了一把吉他什么也没有，我只能唱歌。不过这家酒吧开到深夜之后，就像咱们这座小县城一样，总要在那些阳光照不见的角落里发生点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的勾当只有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的人，当然还有那些生活糜烂，一心追求刺激而不考虑后果的人才干得出来。看那些白天前台倒酒的小姐和坐在酒吧角落里紧盯舞池的客人，到了晚上他们就拉着手进了地下另一处舞池。我白天在上面的舞厅中央唱歌，晚上就在下面的舞厅唱歌。可是我叫诺亚，善良的诺亚是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勾当的。

也就是我在下面的舞厅唱歌的时候，一个小姐正在台上跳舞，那种每一个眼神和动作充满着挑逗欲的舞蹈。突然间，某个喝醉了的秃头窜了上去，搂住那个女人。同时，用他那恶心的，沾满酒精的舌头舔她惊恐万分的脸。马桶先生，我想，不论是你还是善良的诺亚，在看到这一幕时都会按耐不住我们内心强烈的正义，在那一瞬间，我们仿佛化身为了第一束照亮黑暗角落的光。于是我就抄起我的吉他，我唯一仅有的吉他，只用来唱民谣而不是荤曲的吉他向那个丑陋的秃头砸了过去……这一下子，善良的诺亚就坏了三件好事啦！是哪三件，马桶先生？诺亚此时神情激动，他的巨大的眼球在眼眶里激烈的晃动着，几乎打散了仅有的几丝路灯透过铁窗照来的光亮。我告诉你，马桶先生。第一件，善良的诺亚害得那个女孩丢了工作啦。第二件，善良的诺亚让那个可怜的家伙没法寻欢作乐啦。第三件，善良的诺亚打了看守所所长的舅舅进了看守所啦。马桶先生，我第一次进来看守所被所长关了一年多，我出来的时候衣衫褴褛，面色憔悴，没有一处打工的地方要我。于是，马桶先生，善良的诺亚就变成流浪汉啦。诺亚激动的脸顿时垂了下来，盯着马桶水槽旋转的水涡嘴角抽搐起来。

马桶先生，我不知道这一次所长要把我关多久，因为这一次所长的舅舅被一个妓女打死了！而我，善良的诺亚就是替那个打死所长舅舅的妓女进来的。桃色酒吧的后门有一排垃圾箱，我就在那里捡一些东西吃吃喝喝。请你不要嘲笑我，马桶先生，即便是吃那些酒吧里的妓女们剩下的食物，喝那些酒吧里的嫖客们剩下的酒水，我诺亚仍是善良的，因为上帝考验诺亚的时刻就要到了。

就是今天，今天晚上，大约凌晨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来到桃色酒吧后门的垃圾箱旁边，等那些办完事情的妓女们把酒吧里的垃圾处理掉。店门前路灯照下的灯光如昼，即使这样也无法将这阴暗的角落照亮。也就是在这样的角落里，下贱的勾当终于聚集了合适的人，就要在善良的诺亚眼前上演。先是一个妓女从后门出来倒垃圾，马桶先生，请你想象一下，那混合了酒吧里各种恶心欲望的秽物。接着，一个熟悉的秃头手握酒瓶跟了过去，醉醺醺的脚步离那个妓女越来越近。

钱。他说。钱，多少钱一次？秃头的脸已经伸到了那个女人面前。女人面色难堪地低声说了个数字，秃头随便掏出一把票子塞了过去。这一刻，我似乎是看到了我曾经在学校被人霸凌的场景，几个混混将我团团围住，开始要挟。秃头办完事情后就睡着了。那个妓女，先是低声哭着穿好了裙子，默默地看着摊睡在地上的秃头和他旁边的酒瓶。突然间，她抄起那个孤零零的酒瓶子，就像是诺亚抄起唯一的吉他，照着那个连接秃头和臃肿身体的地方砸了下去。那些霸凌我的人，那些混混，也是这样用棍子狠狠地敲我的头。她怒目圆睁，一边砸一边开始尖叫，那愤怒的喉音伴随着飞溅出来的血的影子在墙壁上集合。我耳边也传来奶奶的话语，你叫诺亚，因为诺亚是个善良的人，你是个善良的人。她开始笑起来，看着血肉模糊的秃头，看着碎裂的酒瓶将她狰狞的笑容拆开，活脱脱地变成了可怜的拉斯科尔尼科夫（2）。我受不了那些混混的棍子，我只能看着他们拿走我的钱时笑容大开的脸，还有事后奶奶善良的微笑。当那个妓女的笑容逐渐凝固，马桶先生，我感到得自己又一次仿佛化身为了正义的光，善良的诺亚将要替太阳和路灯去照亮所有那些充满下贱勾当的角落了。

我走到那个可怜的妓女面前，她的双手沾满血污，瑟瑟发抖。你好哇，我叫诺亚，我全都看见了。我指着地上的那个秃头说。她猛地怔了一下，接着拉住我的手。不，不对，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求求你，不是我干的。她跪到地上，哭诉着，眼神里充满祈求。不是你干的？难道是你的疯狂（3）指使你干的？我叫诺亚，善良的诺亚，你叫什么？我说着，想把她拉起来。可是马桶先生，她跪在地上颤抖得更厉害了。钱，你要多少钱，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不够，不够的话我去取……说着，她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往我手里塞。我不要钱，我说。她又猛地怔了一下，开始脱裙子。求求你，多少次我都愿意，求求你……她又开始哭了。马桶先生，我叫诺亚，善良的诺亚是不会干这种勾当的，即使他身处这样阴暗的角落之中。你停下，我不要你的钱，我说过我是善良的，你停下，我不会告发你的。我有些为难地说。善良的大人，求求你，那你要怎样，求求你……她哭得更厉害了。马桶先生，说实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定帮这个妓女，可能是因为我叫诺亚。我们玩个游戏吧，我说。求求你，善良的大人，我什么都愿意……她又开始双手合十朝我磕头了。你有家吗？她点点头。那好，从现在开始，走过店门前那个路灯之后，你就开始跑，直到跑回家。我指着店门前的那个路灯说。但是你不能回头，要是我看见你回头了，我就把你变成一根盐柱（4）。我忽然冷笑了一下。她有些疑惑。你就只管跑，别回头，回头我就告发你，懂了吗？我又解释了一遍。这次她好像听明白了。谢谢你，大人，谢谢你……谢谢大人……她卑微地站了起来，嘴里不停道谢着，颤抖着走了几步，好容易才过了那个路灯，接着就开始狂奔而去……

于是，马桶先生，我看着那个不省人事的秃头和一地沾满血污的票子。我的疯狂指使我拖着这些秽物上路。看守所离这儿大约五百米，两个路灯之间隔五十米，然后我就开始沿着路数路灯。

一个路灯，两个路灯。马桶先生，我想那个妓女现在已经到家了，她正在烧掉身上那些罪恶的衣服并且准备洗澡。

三个路灯，四个路灯。马桶先生，我想那些霸凌过我的人依然在别处霸凌其他的人，而被霸凌的人一定是像我的奶奶一样善良的人。

五个路灯，六个路灯。马桶先生，我想明天夜里桃色酒吧的生意一如既往，地下舞厅里仍是活力充沛的妓女和嫖客。

七个路灯，八个路灯。马桶先生，我想看守所的所长可能不会再把我放出来了，他们私底下就会把我处死在房间里。

九个路灯，十个路灯。马桶先生，我想这座县城和一年前毫无变化，以后也不会，因为所有叫诺亚的人都在去看守所的路上。

【注释】
（1）诺亚：《圣经》中在罪孽深重的人群中，只有上帝认为他是一个义人，很守本分。

（2）拉斯科尔尼科夫：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中的主人公，他用斧头杀死了放高利贷的房东老太婆和她无辜的妹妹。

（3）出自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第五幕第二场哈姆莱特的话：“那么是谁做的呢？是他的疯狂！”

（4）《圣经》中罗得的妻子在逃跑时没有听从天使的警告而回头，被耶和华看见，耶和华将她变成了盐柱。原文“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一根盐柱。”（创十九26）

2021.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