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阴县的天,总是灰蒙蒙的,静的像死人的脸。也就是这样的天,当余阳把这阴沉的面庞照出一丝生机的时候,亮亮就知道该回家了。
亮亮还只是个上学前班的孩子,和班上那些孩子们一样,永远期待着放学。因为工作原因,妈妈下班晚,经常摆脱邻居梅姨来接他。同时,亮亮不希望妈妈来接,而是希望梅姨来,因为她来的时候,可以撒娇地要她给他买拼装玩具,那种普通的五毛钱一包,好的一块钱一包,五毛钱的就能玩上一整天。偶尔妈妈会来,但无论如何是得不到玩具的。
当班级里的孩子们排队走向大门时,亮亮就已经踮着脚尖朝着门口黑乎乎的人潮望了。如果梅姨来,他就能看到一顶红色的,帽檐绣满梅花,防止她得头疼病,一年四季戴着的帽子。已经到大门口了,亮亮还没有看到红帽子。他想,今天就是妈妈来接我了,妈妈一定会来晚一些,等到其他人走光了妈妈才会来把我接走,而且我今天买不了拼装玩具了,我只能明天......可转念一想,他又不想要玩具了,出奇地,他的肚子今天提前叫起来了。也就是肚子叫得正响的时候,一个人影已经闪到了他的身后,他还来不及回头只听见妈妈说了一声“走”,他就有只能任由一只大手拉着走起来。他不确定妈妈是不是说了那个字,或许是肚子叫得太响,又或许是嘈杂的人群,连同他说,妈妈,我饿。一起淹没在了天空那张阴沉的巨脸之中。
妈妈的步子走的很急,却又不像是亮亮熟悉的,她赶着时间的步子。当他被抱上那辆“红旗”牌自行车时,他又叫了一声,妈妈,我饿。没有答复。亮亮似乎隐约看见了妈妈如天空般阴沉的脸,直到妈妈蹬起车时,他又叫了一声,妈妈,我饿。这次只有自行车链条吱呀吱呀有节奏的声音了。亮亮记得妈妈不止一次想他提起过,妈妈托姥姥的好多熟人才从外地买来这辆车,她和爸爸结婚时,爸爸骑车载着她穿巷而过,挨家挨户地发喜糖,是多么风光的事情。但亮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就没有结婚时的骄傲了,取而代之的,是焦急的脸、焦急的步伐。妈妈总是焦急的,早上出门对着镜子梳头时,中午接他回家吃饭时,晚上睡前洗漱时......她总是焦急的。她焦急时便一声不响,无论你怎么叫她,你无法吸引她分毫注意。即使亮亮已经习惯了,可今天他空着肚子坐在车子上,呆呆看着妈妈的焦急的后背,他感到一种悲伤。他觉得这世界上最伤人的话语不是恶毒的言语,而是无尽的沉默。
当余阳照在天空阴沉的面庞上,照在骑车的母子二人身上时,只有自行车在她们的阴沉的影子里,独自唱着一首冷冷的歌。
亮亮不知道妈妈今天怎么了,但他隐约有一种预感,它强烈的如同真实发生过一般,却又如同一场梦醒而不留痕迹。不过他知道,妈妈正骑车带他去姥姥家。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的尽头,今天却显得有些陌生。亮亮没有看到那个始终坐在门口手抚老黄狗的慈祥的老人,反而看到那里聚集着一群陌生面孔,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表情事儿惊奇,时而严肃,时而又看着阴沉的天空不知思索着什么。妈妈把车停到门口,再把亮亮抱下车,没有理会那些人就拉着他的手紧了院子。院子里栽种着一些四季常青的草木,南屋门前有一些早开的栀子花,还有许多亮亮不认识的花草。他们进了正房,有许多穿白衣服的人站在里面,有熟悉的大舅舅、二舅舅、妗妗、大姑、二姑……也有不熟悉的。他们同样在议论着什么,见到妈妈便一个个抬头迎了上来。妈妈没有理他们,也不理会亮亮,她扑通一声跪在了一个类似冰箱的物什面前。亮亮疑惑地问,妈妈,你怎么了?此时,那些站在门口的人也挤进了这间狭窄的,常年点着煤油灯的小屋。妈妈你怎么了?亮亮又问了一声,似乎他每问一次,人群的议论声就小一次,煤油灯的亮度就暗一次。妈妈,你怎么了……直到亮亮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煤油灯几乎熄灭了,他才看清那个物什上方的透明罩子里,躺着一个穿花衣裳的人。他仔细看看,觉得里面的人既像姥姥又不像姥姥,因为姥姥每次见他都是笑着的,里面的人不笑。和妈妈不一样,跟姥姥在一起时,姥姥总有说不完的话,即便是没话也要找话说,非要等她老人家舌头根子和嘴皮子干得粘在一起了,她才眯起那双深邃的眼,带着堆满皱纹的笑容紧紧地抱着他。
等到亮亮终于认清里面的人是姥姥了,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院子里就又聚集了一些穿白衣服的人,手里各自拿着乐器一样的东西。亮亮认得其中一种——铜锣,姥姥柜子里有一对小黄铜锣,每一只都结着一段红绸子。在被姥姥抱紧动弹不得的时候,他就使劲敲起来,好让她能松开一只手......妈妈,里面的人是姥姥吗?亮亮好奇地问,他似乎看到妈妈点了点头,又似乎是院子里的人晃来晃去,恍得他看不清楚。妈妈,姥姥为什么在里面?等到外面的人站定,亮亮又问了一遍,这一次,他终于清楚地听见妈妈沙哑的嗓音了。姥姥睡着了。她说。于是亮亮就对着姥姥叫了一声,姥姥,你醒一醒,我是亮亮。没有答复。他想起那两只小铜锣了,便飞快跑去里屋,翻找姥姥床头的木柜子。第一个抽屉里是许多盒子,有木头的,有铁的,木盒子里的是镜子,铁盒子里有一些首饰;第二个抽屉里分许多格子,用薄木板隔开,格子里有针线,长的织毛衣针和短的绣花针,以及红毛线、绿毛线、黑棉线、白棉线,都滚成球状躺在里面;第三个抽屉上了锁,亮亮从来没见姥姥打开过,他想里面应该是拼装玩具,姥姥故意藏起来自己玩的。他索性拉开第四个抽屉,这才找到那一对结着红绸子的小铜锣了。
两只古铜色的小铜锣,像是一枚金灿灿的蛋壳一分为二拿在亮亮的两只嫩红嫩红的小手里。他一面敲一面出了里屋,来到乘姥姥的大冰柜前站定。他尽力张开双臂,像极了一只骄傲的小鸡,使劲将两只小铜锣合了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接着大叫,姥姥,你醒一醒,我是亮亮。没有答复。于是他又一次张开双臂,这次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更加使劲地将两只小铜锣合了起来,却没有先前那么响了,反而震得手疼,他还是喊了一声,姥姥,你醒一醒,我是亮亮。没有答复。亮亮又想起自己还空着肚子,于是他想再敲一次锣,但又怕手疼,便只喊了一句,姥姥,我饿。没有答复!他抬头突然望见了玻璃罩上面放着的大花篮,里面有苹果,伸手去够,但是够不到。他抬头望着被煤油灯熏黑的屋顶,又看了看跪着的妈妈,看了看屋里脸色难看且不说话的人,看了看屋外手拿乐器和搬弄花圈的人,把自己看得昏昏欲睡。最后,他慢慢坐到跪着的妈妈旁边,妈妈一手抚摸着他的头,他攥紧手里着两只小黄铜锣,在众人的注视下,在煤油灯闪烁的灯影里慢慢入睡……
黑夜悄然而至,这是怎样的由无比阴沉的天空孕育出的黑夜?这样深沉的黑夜,你看得到星星时却看不到月亮,看得到月亮时却看不见星星;它深沉地倾听婴儿降生的第一声啼哭和老人去世时最后的遗言;它注视县里那些咒骂老天和求老天保佑的人并以沉默作为答复;任凭他们随岁月流逝而自己依旧面不改色。这是汤阴的天空独有的深沉,也是每一个汤阴人的沉沦。
亮亮只记得自己是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醒来的,他看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妈妈换上了一身白衣服,拉着他站起来,看众人将冰柜上的玻璃罩打开,把姥姥抬进一个黑色的棺材里。凄厉的唢呐响起,领奏出那首为一代又一代人送行的挽歌。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抬起熟睡的老人,送出正房,南屋前四季常青的草木在阴影中生长,栀子花竞相开放。送出院子,老黄狗也混进了这白色的队伍。送出门口,抬棺的人跟在乐队后面,抬花圈的人跟在抬棺的后面,抬纸马、纸房子的人跟在抬花圈的后面。接着是烧纸的钱的和托一条长长的点燃的大麻绳的人......
在哀乐声中,亮亮和妈妈,和大舅舅、二舅舅、妗妗、大姑、二姑跟在队尾,都变成了送行的人。
2021.7.13